尽管如此,令狐冲还愿意以一种英雄姿态维护恒山派的弱小空间,让自己承担政治上的角色。但在《鹿鼎记》里,这种政治担当却全部成为利己考量下的伪装:因机缘巧合而成功的彻底的利己主义者韦小宝成为朝堂与江湖社会中最终的胜利者,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全方位的反讽与颠覆,其所反映的除了是《水浒传》、《金瓶梅》到清朝谴责小说的精神,还包括香港的新市民文化精神:一个低俗的欲望主体凭借机巧与冲劲的胜利故事,远远比古代大侠尊师重道、保家卫国的悲剧故事更有吸引力。与《倚天屠龙记》相呼应的一夫多妻情节,则直接揭示了传统文化背后的情欲基础。通过对金庸笔下这一欲望主体的体认,香港市民精神的根基最终得到了奠定。
叙事主题:文明冲突与民族独立
[1] 周宁,《从金庸作品看文化语境中的武侠小说》,《中国社会科学》,1995年第5期。
进入《神雕侠侣》的时代,金庸则将“奇遇”的逻辑发挥到极致,让杨过随时随地都能遇到欧阳锋和洪七公,随时随地都能学到上乘武功,同时又赋予这一人物激进的伦理诉求,让他通过迎娶小龙女破除辈分师承的光晕,同时颠覆对“名门正派”的美好幻想。在《倚天屠龙记》里,华夏“名门正派”再度遭遇辛辣的讽刺,来自异邦的“魔教”的边缘形象则得到美化,甚至承担了重建家国的历史任务。这显然与金庸本人的政治立场有关。由于明教的组织关系并非依赖师承和门派,而是依赖信仰,这等同于暗示了新旧政治制度之间的对比。与此同时,在整部小说中,“国破家亡”的历史现实隐而不发,郭靖黄蓉寄托儒家保家卫国伦理的屠龙刀异化为江湖争权夺利的工具;与此相应的则是辈分关系开始淡化,但情感的真诚则开始上升,张翠山和殷素素、张无忌与赵敏、张无忌和谢逊、杨逍与纪晓芙、殷梨亭与杨不悔等人超越正邪、敌我、辈分的亲情与爱情关系最终克服了传统伦理,构成了神魔立场分裂之后唯一的人际关系维护基础。
《神雕侠侣》
《笑傲江湖》
[2] 邱志杰,《金庸古龙笔记》,载“先进辑刊”微信公众号,2016年11月20日。
2018年10月30日,新派武侠小说一代宗师金庸逝世,享年94岁。据其次子透露,金庸先生离世时很安详,家人都在身边。
叙事动机:身世之谜与复仇复国
金庸讲述的大多数故事发生在北宋以后,也就是说,金庸试图展示的“江湖”与“恩仇”,并非要对整个中国历史进行总结,而是要应对唯有宋元明清朝的近古中国才会遭遇的根本问题——文明冲突。正如邱志杰在《金庸古龙笔记》中论及的,金庸受到汤因比历史观的影响,对骑马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的千年冲突试图进行全面反思。[2]《书剑恩仇录》中的反清复明、《射雕英雄传》(1957)中的华夷之辨、《天龙八部》(1963)中的胡汉分限……尽管都有着共同的民族主题,但金庸在每部小说中给出的应对却各有不同。《书剑恩仇录》试图用乾隆与陈家洛的血缘关系与贤君明臣的儒家框架来消解满汉冲突,与此相伴的,则是红花会江湖好汉彼此情义在漫长复仇过程中的逐渐瓦解。这种悲剧的处理方式也就奠定了金庸完全不同于传统“尊王、攘夷、大复仇”的春秋侠义叙事的现代新派武侠小说的基调。
写于世界政治斗争日益激烈时期的《笑傲江湖》与《鹿鼎记》,则回过头来进一步描写政治生活的天然邪恶。在整个《笑傲江湖》的系统中,金庸除了影射现实,还通过“自宫”的隐喻点出了中国古代政治法理中对自然人性的扼杀。林平之的悲惨命运与无底线的复仇反过来则对“复仇”本身的意义造成了哲学高度的威胁:为了复仇,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幸福,这样的存在方式是否值得?相应地,随性无欲的令狐冲在遭逢身体的严重创伤和爱情、友情、亲情等方面的连续绝望之后,唯一的选择就是保存自己仅有的一点温情,与任盈盈一起隐逸山林。
于是,在《天龙八部》之后,金庸小说迎来了著名的“历史终结”时期:无论《连城诀》(1963)、《侠客行》(1965)还是《笑傲江湖》(1967),都不再有明显的历史现场,用金庸自己的解释,这些表现江湖中险恶、荒诞、丑陋、虚无一面的叙事,在任何时代都可能发生。唯一的自我救赎方案,则是像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追求属己的情爱与理趣维度的体验,最新烈焰sf,最终走出任何世俗维度的“大义”和“恩仇”。懵懂无知的石破天对侠客岛秘密的洞悉暗示了“天真”的重要性,凭借侠义之心刺破权力黑暗雾霾的令狐冲则最终沉浸在《清心普善咒》中,这都向迈进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香港读者们提供了面对风险社会生活需仰赖的佛道庄禅的“心法”。
在学者冯庆看来,金庸试图重新讲述历史的脉络,重新解释中国传统中的核心精神。其主人公的“身世之谜”背后是华人民族文化认同,反清复明的重复和瓦解背后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文明冲突。具体而言,《射雕英雄传》与50年代香港左翼思潮下的民族独立倾向相一致;《神雕侠侣》中对郭靖黄蓉民族英雄形象的颠覆则体现了金庸与左翼之间关系的恶化;60年代的《倚天屠龙记》吸取了新自由主义的思想资源,以“情”代“仇”,为冷战时期朝“亚洲四小龙”奋斗的香港市民提供了走出中华民族屈辱与复仇情结的道路;集大成者《天龙八部》及此后的作品又进一步将情爱也于以消解,以佛道代宋明儒学,向迈进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香港读者们提供了面对风险社会生活需仰赖的佛道庄禅的“心法” ……由此观之,金庸的创作史,就是一部20世纪华人文化思想史。(本文转载自《凤凰网文化》)
《射雕英雄传》是金庸真正意义上的成名之作,其中对游牧文明的美德的称颂也是明显的,但同时也高标了以宋明理学为核心的民族独立精神。这与50年代香港受到左翼思潮影响而盛行的反殖民化的民族独立倾向是一致的,继承岳武穆“靖康耻,犹未雪”的主调造就了金庸书中少见的正气凛然。但在不久后,由于和左翼之间关系的恶化,金庸在《神雕侠侣》(1959)中,又安排反叛青年杨过来透视并颠覆郭靖黄蓉的民族英雄形象。杨过与郭靖同样面对复仇的主题,但都最后走出了仇恨,只不过郭靖用平和的心态找到了更加远大的生存目标,愤激的杨过则经历了沉重的精神虚无和自我放逐的历程。最后,杨过找到的解救方案是“至情至性”与侠义正道的弥合。在这个意义上,“生死相许”的《神雕侠侣》的主题在于对“情”的抒发和本体化。通过让抒情的个人主义者来承担民族英雄的角色,金庸可以说凭一手之力将中国通俗小说自三、四十年代继承下来的反殖民的集体的民族主义叙事彻底扭转为个人如何借助自我成长经验来面对文明冲突的“新叙事”,这种叙事显然与五、六十年代的东西方冷战局势更加契合。
《天龙八部》
《书剑恩仇录》
叙事转变:奇遇、情爱与反讽
在《天龙八部》(1963)里,这种消解民族复仇的诉求体现得更加明显。乔峰、段誉、虚竹、慕容复等人的“命运悲剧”之上,是所谓佛法无边对“贪嗔痴”的包容与化解。对应“阿修罗”的慕容复的“复国”同样是“复仇”,但却显得虚幻幼稚;对应“天人”的乔峰的“复仇”并不幼稚,但最终却因命运作弄变得“不可能”。金庸就此彻底用一套“佛法”为冷战时期朝向“亚洲四小龙”奋斗的香港市民提供了走出中华民族屈辱与复仇情结的道路,其中包含着一种新的世界秩序想象,在之后的数十年里,构成了一种可供选择的现代浪漫生活指南,其核心则是吸取了部分传统资源的新自由主义。
90年代中期,厦门大学周宁教授曾在《从金庸作品看文化语境中的武侠小说》一文里指出,金庸小说中存在普遍的叙事动机,那就是还原主人公的“身世之谜”;这一主题必须在20世纪华人文化语境中才能得到解释:身世之谜实则是华人民族文化认同之谜,武侠小说则是实现这种认同的文学仪式。[1]时至今日,我们还可以提出更多的思考:除了“身世之谜”外,是否还有别的叙事动机,能够更好地反映金庸小说自身的发展历程?金庸的写作客观上是要实现何种具体的文化认同?要回答这些问题,就得首先了解金庸本人所处的创作语境、简单地梳理他在作品中呈现的基本思考路径。在完成这样的工作之后,我们才能追问,该如何给予“金庸小说”这一文化现象在伦理价值维度的恰如其分的评价?
《射雕英雄传》
在《碧血剑》(1956)中,“复仇”的主线叙事再次被提出,但同时又显得并不那么“重要”,袁承志的复仇显得格外华而不实:家国情义所推动的复仇生涯,轻而易举地在儿女情长中化为乌有;这也在隐性主角金蛇郎君因投身情爱而最终无法复仇的故事中得到了预示。“爱上仇人的女儿”的桥段,甚至构成了《雪山飞狐》(1959)中“胡斐那一刀斩还是不斩?”这一著名开放式结局的导火索。金庸旨在向现代的读者传达的信息也就昭然若揭:在自然的男女爱欲和个人的快乐生活面前,苦大仇深的生存方式显得毫无魅力;反过来,如果“情”最终能够克服“仇”,“仇”也就毫无必要。传统武侠复仇故事的义理就此被所谓“开放式结局”解构殆尽。
故事伊始,“江湖”依靠复兴家国的理想和兄弟义气而实现的组织关系就遭到了质疑。从《碧血剑》里袁承志一度仰赖的情感质朴真挚的华山派师门,到射雕中的“七怪”、“七子”、“五绝”,长辈、宗派与传统在江湖故事中的重要性当然得到了显著的描摹,尤其是师承关系构成绝学传递序列的作用体现得尤为显著。可以说,金庸非常清楚这种江湖伦理及其背后的儒家精神的意义。然而,主人公如袁承志和郭靖跳出名门正派、因奇遇而习得非正统(金蛇郎君、九阴真经)绝学武功的桥段,则暗示了家法师承可能遭到的颠覆。
到了集大成之作《天龙八部》里,金庸则进一步将情爱也于以消解,以一种类史诗的笔法描写众生群像,通过乔峰、段誉、虚竹追究身世之谜的历程,悉数剥离一切对家国大义、亲情、爱情的美好幻想,凸显生命存在背后的苦与悲,只留下一种彻底的机缘主义来解释世间万事。无论是在“无明”遭遇“梦姑”的“摩呼罗迦”虚竹,还是《侠客行》里“纯天然”的石破天,都完全靠命运获得福报。被建立功业所束缚的慕容复和欲望过剩的石中玉,则最后都收获虚无。金庸旨在教育读者:在暗无天日的红尘俗世中,人类不妨顺其自然,让自己跟随机缘、任意东西,消解一切强烈的主体追求,享受自己既有的“小确幸”。
接下来,金庸小说进入到一个集中以中短篇幅从事浪漫主义抒情阶段,在这些浪漫主义浓厚的作品里,传统江湖故事的正邪善恶观都不再具有稳定的叙事意涵。《鸳鸯刀》(1961)中的“夫妻刀法”和《白马啸西风》(1961)中固执的少女痴情都着重凸显情感的真诚与个体自觉等现代市民气质。《连城诀》(1963)则在浓黑的迫害和复仇故事中彻底破除了“师门”与结义关系的所有光彩,最后则以大雪山上虚无缥缈的情爱作为狄云存在于世的唯一寄托。